我在深圳为老人洗澡,看见羞耻背后,被忽略的寂寞和尊严
踢桃巴灵 深圳微时光 2022-09-10
丽姐轻轻擦拭他的后背,肥皂泡沫的清香逐渐洗刷掉老人身上散发出的酸臭味,被搓掉的污垢正一点点落地。
一个月前,轻度失能的李爷爷因为不愿意洗澡和儿子闹脾气,“我不想让他们帮我洗,更不要男护工洗!要是想让我洗澡,就让丽姐亲自给我洗。”
在这家养老院中,丽姐是护工主管,也是负责照顾李爷爷的护工,她脾气好、有耐心,老人都喜欢。
就在丽姐第四次给李爷爷洗澡时,他准备脱掉内裤:“上次你答应帮我洗屁股,怎么不帮我洗?”丽姐制止道:“爷爷,有些时候,您是可以自己动的,就要自己动。”
对于大多数人来说,洗澡是一件普通的小事,但对于行动不便的老人来说,却变得异常复杂。
长期不洗澡,老人身上会有“老年味”,心理也会走向抑郁。洗澡,关乎清洁,更关乎尊严。
他们需要别人的辅助,而为老人助浴,并不是件简单的事,要满足老人各方面需求,在密闭的空间里,温暖的气温、赤裸的身体,一些尴尬与顾忌也不可避免地发生着。
对于第一次接受洗澡的老人,护理员像一个“闯入者”。
老人害怕自己赤裸身体被看见,也担心这样洗澡会生病、摔跤。在丽姐的回忆中,她曾面临过许多不友好的行为,老人赶她出门、不和她说话、闹脾气。
丽姐2015年开始从事养老护理行业,2022年上半年随着公司业务拓展,从南京调来深圳。
与丽姐说上几句话,就能明白她深受老人喜爱是有道理的,她讲话语速慢、声调柔和,“并不是每一个老人,都适合洗澡。”
洗澡前,需要先给老人测血压,和家属沟通,确保安全。经过一系列测评后,再判断这次洗澡是否执行,是要进行擦浴、坐浴还是淋浴。
助浴需求最强的,多为些失能、半失能老人,“只要自己能动,老人都不希望别人看见他们的身体”。
为老人洗澡,不仅要注意他们的身体健康,更要体察情绪。
备好衣服、调好水温与房间灯光,家政经纪人邹小红戴上手套,搓完阿婆的肚皮四周准备继续往下。老人身体开始变得紧张,双手捂住会阴部表示抗拒。
阿婆许多天没洗澡,她身体微胖,腹部沟堆满污垢。邹小红收回手,开始转移阿婆的注意力,“奶奶皮肤很好呀!”
“我们不能冒犯到老人,要发自内心去尊重他们,耐心、反复和他们讲道理,这样是为了让身体更干净、舒服。”
一场泡泡浴下来,清洗掉的,通常不仅是老人们全身的死皮、污垢,更多的给老人带来一场“心灵按摩”。
沐浴后,老人对护理员的态度总有些细小转变,一开始拒绝沟通的,洗完澡后会主动留他们吃饭,不愿意洗澡的,也能提出“下回,什么时候来?”
“给他们洗澡,会发现其实老人都很空虚寂寞,想找人倾诉。”在慢慢与其建立信任后,老人们也会敞开心扉,聊自己年轻时、讲家庭琐事。甚至有一次丽姐还碰到一个老人,向她询问自己理财的钱,该不该给儿子。
每一个老人,是不同的独立个体,身体状况与脾气习性不同。护理员在为他们助浴时,要处理不少突发事情。
“我们一般是根据性别和客户需求来配备性别。”但很多老人家里又觉得“男子没有女子细心,只是力气大”,所以他们往往更倾向女护工,这之间难免会有一些尴尬的事情发生。
邹阿姨遇见过有认知症的老人,洗澡前什么都不说,给他们脱衣服时就会发脾气;丽姐身边也有不少同事诉过苦,有的老人无理取闹:“我都脱光光,给你看了,你让我摸一下,怎么了?”
在洗澡这样的环境氛围下,有些老人动手动脚,觉得“这个便宜不占白不占”,还有的是半失能伴随认知障碍,他们的行为是无意识的。
丽姐认为,有什么事可以和家属、上级讲,“无论发什么,绝对不能和老人发脾气”。隐忍与理解,已成为她性格的一部分。
对于护理员来说,一方面要有柔软的心,另一方面,也需要有一定心理承受能力。
邹小红推开老人家门,爷爷的子女常居香港,他独守着小房。家里浴室设备老旧,洗澡极为不方便。爷爷一个半月没洗澡,那天他提出要去洗浴中心洗泡澡,“起初我心里很忐忑,没答应,但是他一直在生气。”
邹小红陪同爷爷到了洗浴中心后,一直寸步不离。老人说想多泡一会儿,没想到就几分钟,他开始出现心衰、呼吸不畅。邹阿姨迅速用浴巾抱住老人,将室内通风、 稳定老人情绪,“一瞬间,老人的身体全软下来了。”
一次晚上六点多,邹阿姨临时被叫到医院,家属说奶奶好久没洗澡了,邹阿姨便给老人擦背,喂了两口饭后,老人就合上了眼。
在邹阿姨赶来之前,医院已停止治疗,家里也开始准备后事,但看到奶奶闭眼那一刻,邹阿姨心里还是猛地难过了一下,感觉是自己“消耗老人了”。
一个生命的消逝变得如此轻盈,“家属有安慰我,他们说,至少奶奶走的时候,是干净,吃饱的,没有那么累。”
家政经纪人邹小红称自己在深圳的团队未来有望在“为老人洗澡”上更进一步,“我们以后也想试着组建专业的助浴团队。”
随着近年社会对养老问题的关注度提高,有一个新兴职业“助浴师”也悄然诞生,它原是起源于日本的一项助老服务,需要团队带着折叠浴缸、洗浴用品上门。
这样专业的“助浴团队”在国内刚起步,目前在北京、上海、江苏、重庆等城市逐渐兴起,纾解“银发族”洗澡难题。
“在深圳还是很稀缺的。一套专业助浴设备要一万多,团队三个人,一天六百块人工费,每天差不多洗两个人保本,我们的订单极少。”
某助浴团队今年上半年刚从成都转移到深圳开拓市场,目前还在仓库里办公,他们感慨,能长久做这行的,很多是半公益性质。
丽姐所在的养老服务中心位于福田区福民新村附近,周围社区高龄人士多,大树下随处可见闲聊的阿婆。
“帮助老人洗澡,也是为了帮老人回归到正常生活。”近几个月,丽姐的同事小天联系了福田13家社区,走访了十几名老人,以公益的形式为他们进行翻身扣背、送餐、打扫卫生等公益服务。
经过一段时间的走访,小天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:深圳是一座永远“年轻”的城市,就连老人,也不服老。
一方面,深圳的老人自强、好强。有的老人明明拄着拐杖,听说是养老服务,就会嚷嚷:“我没老!”
“但只要去他们家帮忙简单打扫一下,老人们又很热情给你泡茶,留你吃饭。”小天曾走访一个阿公坚持自己家“一尘不染”,实际走进去一摸家具,都是灰尘。打扫完毕后,阿公嘴上没说话,脸上却难掩喜悦。
另一方面,小天觉得是受到一些固有的传统观念。“居住在福民这块,多为潮汕、客家本地人,他们家族观念强,认为去养老院或者请护工是没人要的。”同为潮汕人的小天并不认可这些。
“南京、上海那边的老人,大多会提前规划,将挑选养老院或寻求合适的护工看成是一种晚年享受,相比起来,深圳的老人想法与此不同。”这是丽姐来到深圳工作后很大的一个感悟。
据深圳市养老服务业协会数据显示,若按照国际标准,深圳将在2027年进入老龄化阶段。在小天等人看来,养老服务,在深圳是有潜在市场需求的,它也正处于探索起步阶段。
“就像给老人洗澡,有的老人一听,多羞耻啊,尝试了之后,才发现,洗一个热水澡,好像活得也更有尊严了。”
这种舒服的感觉,需要老人们有这种享受意识,更需要养老服务业的不断规范与提高自身服务能力,这应该是一个双向奔赴的过程。
在与他们聊天的过程里,能感受到,大家心里都有一个共识:想要在这个赛道上长久,内心一定是温暖,有爱的。
“我的奶奶已经去世了,她的晚年没有这样的条件,我很遗憾没有机会亲手给她洗澡。”
丽姐曾有许多转行或离开的机会,家里做过小生意,跟着一些老板做代驾,也有人请她去豪宅当保姆,“这些好像都不是我想要的生活。”
“和一群老人接触,从他们身上,看不到现在社会的浮躁,也没有一些年轻人的奢华。”